小说:何妹子的亲事/全永德

2019-12-03 08:00:00 来源:津市市人民政府门户网站 作者:全永德 责任编辑:康康 字号:T|T

 

何妹子的亲事

/全永德

 

今天是阴历八月十七,月亮出得迟。天气凉快,清爽,阵阵金风吹得路边的竹叶子哗哗响,就像何妹子的心在笑。月亮照过竹林,影子印在路上,一匹匹叶子清清楚楚,跟画的一样。不!比画的还要好。往常月亮天也走过这条路,那时走得急,没留心。何妹子不是城里来的知青妹子,没那么多弯弯拐拐,也不得闲。要说何妹子今天有闲心专门来月亮底下观景,也不确切。她今天心里有事,而且着急要把这件事去告诉一个人。愈快愈好!远倒是不远,走过这片竹林转个弯就到了。这条路从去年到今天该走过好多回。吹风下雨,寒冰冷冻,当然也有舒舒服服不冷不热的时候。哪一次也没有今天晚上心里这么舒畅,这么迫不及待。越是急,越想慢点。先喘一口气,享受一下这舒畅;舒畅来得不容易。下午,那个“宝”终于走了!永远不来了,就是再来也与何妹子没有关系了。     

“宝”叫刘明华,是紫竹林大队的,别人喊他明伢子。“宝”是何妹子给取的,不过从来没有当着面公开喊过。   

前年春,何妹子十九岁。李二娭毑跟何妹子看了一家人家。时新的话叫做“介绍”。从五零年公布新婚姻法以后,提倡自由恋爱。虽然没有什么人反对,这自由恋爱在一些农村里还是行不通,只能说也不过是半自由半不自由。队上十八九岁的妹子都看了人家。何妹子水灵灵的一双眼睛,秀秀气气的一张脸,当然也得看一家人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普通,平常,又不平常。

关于明伢子,李二娭毑的嘴像碎米子缸,介绍得蛮详细。包括吃饭的人手,队里的工分值。猪拦里猪的肥瘦,柴火垛的大小,住房的宽窄,吃水的远近。李二娭毑为了证明她的心像镜子一样明亮,连屋里有几个腌菜缸都说得清清楚楚。至于人材要当面看,隔着布袋买猫的事现在是不行了。

女心外向,妹子们迟早都要走这条路,也没有什么不好。何妹子更想早点走,哥哥是隔山姊妹,没有娘在,小姑子就娇不起来。尽管何妹子手脚麻利,一年也要做三千多分,吃的好歹不说,衣着就比不上别个。遇着公社、大队开会何妹子就出不得众,没有一件穿得出来的衣服。那天李二娭毑带明伢子、明伢子的嫂子、姨妈第一回来看亲的对候,何妹子瞟了一眼。这个时候妹子们的眼睛都格外尖的,比照像机不得差。明伢子穿着春毛呢的上衣,矮矮墩墩的,没有什么好挑剔。仅仅看了那么一眼,又没有好多话可讲,由嫂子出面招待了一餐饭,相亲的仪式也就算结束,前年八月十五,明伢子送来了八套衣、三双鞋,一台华南牌缝纫机,婚事就算定了庚。只要做到了定庚,那么婚事十就有了八九。不过世界上的事情总有例外。要不然,大概明年何妹子也就跟其他的妹子一样合理合法嫁到紫竹林了。就这么凑巧,平平常常的日子里,何妹子的心被搅乱了,一想到这件事就横竖不如意,什么时候开始的?又说不上。在哥哥嫂嫂底下为人,何妹子的胆子不算蛮大。下鱼口都只去过几回,没有见过好大的世面。要破这个规矩也不是那么简单,专门去商量一个人,这开口更不容易。

何妹子边走边盘算,正如眼前这条竹林中的小路一样,尽管不是路变长了,是何妹子走过去又走转来了。今天夜里硬是不同,存古八百年的事都在何妹子心里绕来绕去叫何妹子的心神不定。月亮不管人的心里烦不烦,按部就班,越升越高。路看得更清楚,月光下竹叶子的影子看得更清楚,一片片那么可爱,简直可以剪下来贴在窗户上。

眼前这片竹林是队里的,有五六亩,一条三尺宽的小路把竹园一分两半。每年竹园发第二道笋的时候,队上派人挖了就会一个屋里分几斤。第二道笋是长不成竹的,反而扯了竹园里的肥气。队里不说挖也没有哪一个敢挖,这是规矩。这个规矩有人没有遵守,不遵守规矩的人何妹子也发现过。那天中午收工,何妹子路过竹园,听见有人在挖笋。随口问了一声:“哪一个?”答白的是个伢子,是下放来的伢子,叫罗江。队里喊他做“箩筐”。是下放来的就没说的,都晓得一个人摸菜园艰难,要的又不多,从来就吃百家菜过日子。搞点特殊挖几根笋,是没有人干涉的。也许他根本就不晓得队里有这样一条规矩。何妹子不仅没有干涉,而且觉得有义务帮他挖几根。箩筐伢子不讨人嫌,搞工夫舍得死,队里的人都喜欢他。莫看他是伢子,挖几根笋,何妹子还是比他内行得多。

当天晚上,何妹子装了一碗腌榨菜,摘了几条黄瓜专门送到箩筐屋里。队里的人都送过,这点事何妹子还是可以做主的。一进门,想不到春伢子,毛伢子,三妹子都在箩筐屋里喷口水,喷得蛮带劲。箩筐会拉二胡,知青唱的歌他会拉,南边的花鼓戏也会拉,什么木马调、紫竹调、十字调,拉得蛮好。南边人喜欢唱花鼓戏,何妹子的嗓子像画眉鸟,当然也是一把好角。箩筐屋里一个人,没有爷娘崽女,那才叫“自由”。闹翻天,也没人管。怪不得箩筐伢子屋里青年伢子妹子赶都赶不走。日子久了,何妹子才晓得;箩筐拉二胡和别个不同,硬是有点神!拉出来的琴声,一听就晓得他在想什么。不光他的心事,你想唱什么不用吩咐,他琴声没停,眼睛一瞟,调就变过来了,不由得你不跟着唱。一来二往,何妹子也就成了常客。人一熟不光就唱唱戏,拉拉二胡。顺便送点菜,借点小东西,补件把衣服自然也就合情合理。生庚八字,风土人情,不知不觉变得清清楚楚。   

眼下这竹园里新笋已经长成竹,明年就会成材。每当看到了新竹就想到了竹笋,一想到竹笋自然而然就会想到箩筐,箩筐不也是竹子打的么?想到这里何妹子忍不住就要发笑。随手扯住了一根竹枝站住了,又慢慢地抬起了脚往前走了。  

竹园只有那么大,前面拐弯的地方,看得见窗户露出的灯光了。何妹子的脚步慢下来,终于在竹影摇晃的小路上站住了。何妹子的脸有点发烧,幸喜被竹叶子的影子挡住别人看不见,也根本没有人看。要说箩筐伢子虽然不讨厌,但也有叫人恼火叫人恨的时候。箩筐伢子是下放的,算知青,又不像知青。他从来没有像常德,津市来的知青伢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出去玩十天半月人影都看不到。箩筐怕饿死,工分看得重。插田、扮禾从没有塌过工。要说扯秧,队里没有哪—个扯得赢。早工夜工社员是个什么相他就是个什么相。菜园就没得法,一个人吃饭没得粪水,没有猪,没有鸡,倒是清静,油盐也艰难。屋里要是有人打个照看也好,何妹子看了心里都急。以前箩筐也有个对象,是个知青妹子,长得蛮乖。来过几回,队上的人都看到过,何妹子当然也看到过。那个妹子不知道怎么搞的,后来没有跟箩筐退信,就和街上一个拿工资的结了婚。箩筐伢子得信后,气得在屋里困了两天,这件事连何妹子都不服气。像箩筐这样的伢子,样子周正,又舍得搞工夫,还有现成的一偏一间的一栋屋,哪一点就配不上?何妹子劝了几天,“东方不亮西方亮”,天底下还怕少了妹子?从那以后何妹子有事没事都要到箩筐屋里转转才放心,一天没有见到箩筐心里就像丢了魂。何妹子瞒着队上的妹子们打了几个夜工为箩筐做了一双鞋。为什么要瞒着别个?原因就不清楚。背时的箩筐硬要给两块钱,还从没有看他上过脚,你说气人不气人?何妹子是朝两块钱看才做一双鞋的么?箩筐也有点“宝”气,也叫人恼火!  

说真的,当时何妹子恨不得从今以后不理他。没有鞋穿,没得菜吃,与我何妹子有什么相干?少吃咸鱼少口干。唉!话是那么说,想是那么想,两天一过又忘得干干净净。只是想起来还有点气人。这都是小事,何妹子的气量还是蛮大,何况是,箩筐伢子,又不是哪个别人,允许别人犯错误,也要允许别人改嘛。

归正讲,何妹子今天这件事硬要着急告诉箩筐伢子,又不知从哪里开口,还蛮为难。

去年秋修水利,恰巧驻在紫竹林大队,何妹子风言风语听说,刘明华不“怪气”,安一张水车,把车叶子都打得稀烂,七七八八还有好多话。“怪气”这个词在南边话里就是聪明、灵活、能干。加上一个“不”字就是呆头木脑的意思,这是年轻人最忌讳的。农村里找对象,不像城里的,一年只见得两三回面,不到结婚,是没得好多悄悄话讲的。内查外调又没有人开介绍信,所以从“看人家”到结婚这段时间,最想打听的当然是对象的情况。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要查清楚,何妹子也有何妹子的办法。春节,明伢子来拜年。何妹子大大方方敬了一杯茶,问了几句话,才晓得一个“双抢”下地挣了好多工分他都搞不清场。平常搞工夫,除了扯秧、送谷、挑粪以外,沾点技术边的犁耙工夫一样都不会。“不怪气”不是虚传。一个是有心,二个是无意。何妹子悄悄哭过两回,几个知心妹子一商量,今年端午节前就跟李二娭毑退了信。先是李二娭毑好说歹说,方的比成圆的,三从四德到毛泽东思想,不管你愿听不愿听,应有尽有。

再往后风一吹,队上的伢子妹子七嘴八舌,支持的,反对的,说长道短的,拚命往何妹子的耳朵里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回到家里,哥哥嫂嫂连劝带吓,轮番会战,也没有何妹子清静的。最可恼的是,不晓得这个箩筐伢子是真心,还是试探,也苦口婆心地劝了两个晚上,搞得何妹子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

哪晓得中秋节之前,也就是八月十四,这个“宝”一个人来到屋里,二话不说,开口就是:“要退亲的话,以前看亲、定庚送来的东西—律要退,五、八、腊月拜年拜节打的合子折成钱还脱不得糊,往返一个节气要赔三个工。”这一下何妹子气得要死,对“宝”的结论又升了级。这“宝”哪里是什么“不怪气”?硬是蠢!好在何妹子原来就拿得有把握,衣服一件都没有上过身,东西在那里。既然撕破了脸,何妹子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也就铁了心。有一点何妹子是清楚的,只要不松口,是没有人敢用绳子把自己捆到紫竹林去的。一连闹了几天,大队调解委员、妇女主任、左邻右舍、李二娭毑、队长,你来他往总算有了个了结。现在的东西是新的折旧全部挑走,七折八算剩下的由大队作主,今年结算在何妹子名下一次扣清。“宝”终于走了!

何妹子松了一口气,放下了一副千斤担子。哪晓得“宝”一走,箩筐伢子的影子就像一条虫,在何妹子的心里爬,抹都抹不掉!是有几天没有看到了。本来吃过夜饭就想来找箩筐,又怕人讲闲话,七等八挨,月亮一树高才动身。一想到箩筐,何妹子心里还有气,这一进门从哪里开口?满世界都晓得,箩筐当然心里也有底,还用得着讲!不讲,何妹子又不甘心,不为这鬼箩筐,心里哪里会不安宁?讲得来,要是箩筐是真心劝他和好?要是箩筐心中完全没有何妹子,不管怎么说,箩筐还算是知青……   

何妹子动摇了,来时兴冲冲的心情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进去?还是不进去?何妹子低下了头,扶着一杆竹。   

月亮快当顶了,更深夜静去找一个伢子不大好,明天来。何妹子终于车转了身,已经抬脚往回走了……突然一阵风穿过竹林,吹动了竹叶子,也送来了一阵熟悉的琴声。是紫竹调,《刘海砍樵》里面的。刘海去找胡大姐时就唱的这个调子。箩筐拉琴,何妹子扮刘海唱过好多遍。

这几天云天雾地,何妹子昏头转向哪里有心思唱戏?今天就不同了,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琴声,今天一听到就格外亲切。何妹子差点跟着唱出了声,这个琴声不是在喊胡大姐,明明是在喊何妹子,是的!是在喊何妹子。

箩筐心里未必没有何妹子。“宝”来的前一天晚上,何妹子心事重重走到了箩筐屋前。又怕屋里还有人,就绕到后面壁子朝里望了望,看到箩筐伢子洗完脚,从一条大毛巾里拿出一双鞋,何妹子看得明明白白,就是她做的那一双。箩筐看了又看才穿上脚,站在板凳上试了试又脱下来,用毛巾包好放在箱子里。何妹子脸红心热,差点喊出了声:“你喜欢我再做一双,何必那么金贵!”正准备进去,就听到毛伢子在大门边喊箩筐,当时何妹子心里像喝了蜜。

一想到这件事何妹子心里还在甜,“甜”是能够鼓舞勇气的!不晓得书上写了没有,反正何妹子是实践了。凭着这个“甜”的鼓舞,何妹子车转身朝着灯光走出了竹林。随着传来的琴声,何妹子的步子迈得蛮快,也迈得轻巧,信心十足,刚走上禾场,“啪”的什么东西一响!琴声忽然止住了,何妹子心里一紧,挽住一根小树站住了。在这瞬间,另外一股思绪又爬上了何妹子的心头。刚才的琴声是紫竹调,是刘海在找胡大姐,而箩筐的“胡大姐”不见了!无影无踪了……

何妹子朝竹林又瞟了一眼,竹园里春笋变成了嫩竹,嫩竹变成老竹,再变都还在竹园里。老竹一砍下来再打成竹器就留不住了,就会远走高飞了。   

眼前的这只“箩筐”会不会远走高飞呢?何妹子的心一下又像掉到五里雾中摸不到边际,身不由己紧紧地挽住禾场上这根小树,好像只要抓紧这根树,箩筐伢子就不会飞走。箩筐是竹子打的,这挽的不是竹子,是根树!   

对呀,是根椿树,这根在内,屋前屋后连同禾场上的一共八十八根,其中三十九根是苦枣树,四十七根是椿树,还有两根是喜树。那天刹黑,箩筐栽树,何妹子还帮过忙,当然清清楚楚。栽树做什么?八九岁的细伢子都晓得,椿树做屋,苦枣树打家具。对,箩筐伢子不会走,是打算生根的,眼前的树就是证明。挽着实实在在的一根树,何妹子心里才觉得踏实。   

是的,听别的知青说,箩筐伢子是没有希望招工的。老屋里阶级高,因为阶级高,箩筐伢子才离开益阳老屋跟着哥哥读书长大的。哥哥一直在农村教书,箩筐伢子虽说是知青,也是土生土长的,何妹子终于得出了结论:箩筐伢子是不会走的!就是竹子打成了竹器也有留在队上用的,这只“箩筐”也许就是特意为何妹子留下的!何妹子会心地笑了。不要紧,让刘海还找一夜胡大姐,明天来也不迟,月亮都当顶了……

慢着!话说回来,箩筐伢子虽说不走,何妹子也没有理由睡太平觉呀!他心灵手巧,人又周正,搞田里工夫硬是一把角,人缘好,屋里没有人打照看,要是别个热心人帮个忙那箩筐伢子…… 

何妹子不敢往下想,碰巧屋里的灯光移动了一下,一闪,要熄灯!何妹子的心里又一沉。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何妹子松开了手,向大门跑去,顾不得被人听见,顾不得月亮当顶。哥哥嫂嫂,毛妹子、春伢子、李二娭毑,还有紫竹林的那个“宝”统统抛在脑后,心里只有一个箩筐,一个在拉花鼓戏《刘海砍樵》的箩筐,一个用琴声正在喊何妹子的箩筐!

快点,还有几步就到了门边,就可以敲门了。砰砰砰!终于敲响了门,响声可以传得好远好远。

 

作者简介:全永德,就职于津市中医院


一《兰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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