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风 | 红土窑

2019-10-21 18:02:00 来源:保德县政府 作者:你好保德 责任编辑:康康 字号:T|T

  故乡的底色是红色。山是红色的,路是红色的,人们居住的窑洞也是红色的。

从小到大,那条红土路不知道走了多少次。每次出走与回归都要经过那条路。先辈们在红土山上开出的红土路,一到雨天就泥泞难行,就像我家的院子里一样,尽是红泥巴,粘在鞋上甩也甩不掉。
红土窑也像红泥巴,粘在记忆里怎么也甩不掉。
过去,村里的人大都住在红土崖上掏出来的土窑洞里。据老辈人讲,红土是最瓷实的土,黏性大,掏窑土脉最好了。村里红土窑依山挖掘,一溜一溜、一层一层,掏窑倒出来的土自然将门前垫平,形成一个个错落有致的农家小院。大伯家的院子是我家的窑脑畔,隔壁永明家的院子又是王林家的窑脑畔。

  

  

小时候,一群孩子整天东家门里出,西家门里进。冬天,不论去了谁家,家里都是热气腾腾的,大后锅蒸腾出的气弥漫在窑洞里,炕头上更是暖暖的,把冻得通红的小手放上去,那种暖,是从手掌到脚底都能感受到的,再不过瘾,就干脆脱了鞋上去盘坐在锅头。夏天,天气越热,窑洞里越凉快,中午开着门睡觉,也不会觉得热,是自然的空调房。 

  

我家在山脚下,两孔窑洞,顺山掏出来,山的外形基本没变,两孔窑洞间还是夹鼻一样的斜坡,门窗很简陋,就像两个地窖一般。墙上裸露的红泥经过雨水冲刷,泥痕一道一道,细细的红泥沙一堆一堆在门口汇集。院子里的红泥吸水性强,排水性差。雨后的小院泥泞不堪,红泥粘在鞋底,一提脚就是一坨,湿土全被提起来,下面露出干干的红土。雨后,我们最常干得事情,就是在泥泞的红泥院里,铲出一条干路来,也因此积起一道地垄来,阻挡外面的水流到院子里。
家里多次改造院落,请人将院子里多余的红土挖走,把窑面整平,雇人烧砖备料。当那深青色的砖头出窑时,妈妈筹划已久的工程就开动了,请匠人用青砖砌起了窑面,将红土窑洞包到里边。两孔窑洞接了三个窑口子,院子比以前宽敞了许多。红土窑洞接了青砖口子,立刻显得高大起来,门前做了水泥散水,从此院子里不再泥泞。

  

  

我大学毕业那年,东面的窑洞成了主要改造对象。妈妈说:“儿女大了,该拾掇拾掇家里了,不然,孩子们找不下对象了。”我也觉得收拾收拾家很必要,如果真没人上门相亲,成了老姑娘就不好了。 

  

东窑装了玻璃窗户,铺了瓷砖地板,围了白瓷砖腰墙,窑洞瞬间亮堂起来。后来我出嫁了,住土窑洞的次数越来越少。
再住红土窑,是妈妈生病的时候,我带着四个月的大儿子回到了娘家。妈妈的病很严重,医生说希望不大,出院回家能吃什么吃点什么吧!从省城看病归来,第一天的夜里,妈妈睡的特别安稳,早上醒来说:“还是自己家里睡得好,一夜没醒,可是睡好了!”当时,妈妈的气色还不错,可以坐起来,也可以说说话,看见小外甥还能挤出点笑容来。病中的妈妈干枯的手挥舞着,想给她的亲外甥缝一件背心,但拿不了她用熟了的剪刀,踩不了缝纫机,只好作罢。她常笑着说:“等病好了给你看孩子,将来再给你弟弟张雄看孩子。把孩子们带回咱这窑洞里,冬暖夏凉,受不了罪。院里种上蔬菜喂上鸡,孩儿们吃得都是绿色食品……”妈妈的话让我心酸难过,但又不敢表露,忍着泪说:“妈,你赶紧好吧,我就缺看娃的人了。”我们都盼着妈妈赶快好起来,祈求上天开恩,放过妈妈。

  

  

可后来,妈妈连坐的力气也没有了,一直躺在她辛辛苦苦整理出来的窑洞里,在疼痛中辗转。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不谈她的病,但她从大家的神情里,从疼痛的程度上明白了一切。于是,深陷的眼睛目光呆滞,再也没有了以往的犀利和敏锐,每日盯着窑顶,缓缓地搜寻曾经的岁月。她会突然想起过往某一天里的某一件事,然后,用微弱又沙哑的声音告诉我们。 

  

陪着妈妈睡在曾经温暖的炕上。七月的天气不冷,但我却整夜打着哆嗦,流着泪难以入睡。妈妈瘦得皮包骨头,皮肤就像我悄悄在菩萨前祈祷时烧的香一样黄,疼痛如影随形,时刻折磨着她,吃不下饭,咽不下水。想到医生的话,想到妈妈即将离去,我的胸口闷闷的,心里就像被针刺一样痛苦难抑。
那些日子,我在老家的土窑洞里度日如年,有时,真想逃离曾经有过许多欢笑的家。害怕的事情终于来了,中秋节的早晨,妈妈在红土窑温暖的土炕上闭上了眼睛。三孔窑洞,妈妈改造了二十多年,最后永远离开了她的红土窑,长眠在另一片红土地里。
妈妈走了,我和弟妹们成了没妈的孩子,成了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
故乡的红土窑还在,弟弟妹妹相继成家,爸爸无心再打理红土窑,凑合着住在里面,慢着性子从容地拉着二胡打发时间。
去年四月的一天早上,我拿起手机翻看微信,爸爸的一条消息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微信里只有一张图片,东窑的后墙裸露着深红色,墙皮掉下来堆在炕上,爸爸的被子被压在泥皮下面。微信里爸爸没有多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我心中甚是恐慌,心跳骤然加速,赶忙给爸爸打电话。电话通了,是爸爸接的,说人没事。我长吁了一口气,但后墙裸露的红泥却老在眼前晃动,让我心神不定。
中午抽空回村,东窑后墙的红土暗红暗红,那是多年的的陈土,没有了刚掏出来时的红润,塌下来的泥片已经清扫干净。窑顶有几处裂开了口子,还有几个地方用红泥修补过,东一块西一块,整个窑洞看起来黑乎乎的,像一块打满补丁的破布,更像一张写满毛笔字的废旧报纸。突然间,我感到很压抑,压抑的想哭。

  

  

  

家里没有了妈妈,也没有人像妈妈一样收拾窑洞了。十几年的时间,红土窑就这样破败下来,连同我的青春。饭后在村里走了走,窑脑畔上旺平家土窑破旧的窗棂间,糊窗纸早就没有了,小菱形窗格黑洞洞的,像被困了多年的怪兽,在悄悄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永明家的红土窑门前,一丛丛杂草随意地疯长,院墙上的石头也东一块西一块,坍塌的不成样子。三刚家新盖的房子在塌了的土窑洞前,门面贴了白色瓷砖,在阳光下亮的耀眼。我家西面元元家也盖了新房子,封顶时候贴上的对联还没有褪色。东民家新屋就在老屋院里,村口彦林家盖的二层新楼房都贴了白色瓷砖,在大队院快要塌陷的老房子衬托下,愈发高大时尚。 

  

村里老一辈的人越来越少,红土窑与现代文明越行越远。年轻人不愿意再回到冬暖夏凉的窑洞里,新盖的楼房里有城市的文明,有现代人的生活方式。
我和弟弟妹妹商量好给爸爸盖新房,让爸爸也搬出红土窑。
六月破土动工,十月底一套80平米的新房在老屋的西面落成了,三室一厅,还有厨卫和锅炉间。弟弟按照他在临汾市里商品房的装修和配置,给新房装上了抽水马桶、热水器、抽油烟机,还添置了沙发、茶几、网络电视机。秋天,县里有政策,将所有的土窑洞划定为危房,责令十二月前全部搬离土窑洞。爸爸终于搬出了住了多年的红土窑,住进了崭新的套房里。
今年正月初二,我带着孩子们回娘家,住进了新房子里。新房靠着老屋,院还是那个院,但变了面貌。那夜,我和弟弟妹妹们聊起了好多往事。红土地、红土窑、红泥捏得电视机……那夜,我在新房里睡的特别香。那是妈妈去世以后我第一次回娘家过夜,虽然不是以前的红土窑,曾经的红土炕,但是,我却能感受到这片土地给我的温暖与力量。
早晨,被叽叽啾啾的麻雀声吵醒,出门爬上对面的山坡上四望。太阳已经升起来,天空特别蓝,不远处庙疙瘩上那一丛树在冬日里灰黄灰黄。我家窑脑畔上一溜溜的红土窑笼罩在冬日的阳光里,暖暖的,但是都没有炊烟,了无生趣。爸爸悠扬的二胡声从新房子里传来,我听见孩子们开电视的声音,打游戏的声音……好多声音混杂起来,惊起了枝头那群麻雀,扑棱扑棱乍起翅膀飞到了窑脑畔的杂草间。
红土窑在我的生活中越走越远,但它铭刻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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