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小艇莼湖自采莼

2020-06-11 09:02:00 来源:奉化新闻网 作者:消息 责任编辑:康康 字号:T|T

  

  刚醒来,手机叮咚一声,传入朋友照例每日发来的一条早安微信:2020年6月6日,庚子闰四月十五,星期六,天气雨转阴,气温22℃-25℃,空气优;本期节气芒种,本候物应螳螂生,江南物语凌霄开;唐元稹诗:渌沼莲花放,炎风暑雨情……

  读着微信,陡然想起今日的采风活动安排,一骨碌下床。

  一个多小时后,一行数人已冒雨行进在山道上了。车窗外,山峦丛林已笼罩在朦胧烟岚里,我的思绪也不由缭绕起来,忆起清初诗人屈大均“四月泖湖莼,紫者堪留客”的诗句,忍不住猜度起即将见到的莼湖莼菜将会以何等模样迎接我们呢?

  是的,我们此行去莼湖观莼。我已心比身先驰至舍辋溪头、雨施山下那片莼田了。

  吴渚香莼漫吐春——唐·顾况

  下得车来,雨丝已缓。

  群山环抱,绵绵雨丝如千万枚闪亮的银针扎进一方方呈梯级状分布的水田。说水田,倒不如说更如浅浅的池塘。水面上疏疏密密轻漾着不盈手掌的碧叶,叶面上滚动着粒粒冰晶似的细小雨珠……这就是曾堙灭多年、而今异彩重放的莼湖莼菜了!

  我急急走上田塍,蹲下,用手机拍摄那浮在水面上的田田莼叶,随即发上微信与亲朋好友共享,又默念着《诗经》里的“思乐泮水,薄采其茆”,伸手入水与莼作零距离接触。一触到那水面下的匍匐枝蔓,立刻感觉到指尖如被滑滑的琼脂缠绕。细视枝蔓节间萌发出的嫩叶,出水前娇羞地卷曲成细长条状。“莼叶细如弦”,唐诗人严维所言不虚。

  为什么要把这美丽的莼菜养在这山重水复处?陪同的莼湖街道办事处副主任胡镔为我释疑:莼菜对水质、气温、环境等要求非常高,如水体要保持一定流动性,最佳生长期的水温为25℃-30℃间。这片地处舍辋溪尽头、雨施山东南麓的山间溪谷,夏无酷暑,云多雾大,空气潮湿,溪流淙淙,周边无污染源,非常适宜莼菜生长。经多次勘察,这里就成为了复兴莼湖千年莼菜的始发地,先期主要由政府主导试点培育,以带动广大农户自发参与,努力把莼湖莼菜的产业链打造成莼湖以至奉化的一道养生、休闲风景线。

  我默念着风景线这三个字,颇以为然。莼菜是江南殊物,宋大文豪苏东坡在《忆江南》诗中曰“若话三吴胜事,不唯千里莼羹”,可见其品位之高、名气之大。莼菜在睡莲科植物中是不可多得的一种,是国家Ⅰ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对莼湖来说,莼菜的意义更不一般,把莼菜视作莼湖的物标和风景线,简直是天造地设。

  莼湖原先是指一个湖。据清末吴江泾村硕儒吴文江先生所编《忠义乡志》载,莼湖源自“出展面山涧的”莼湖岙水,又与“源出金峨大御屏东涧”的莼溪相汇处成湖。在宋绍兴年间(1131—1162),莼湖之水可“溉田八百余亩”。到《忠义乡志》成书之时,“湖仅半亩许,在店口桥西南数十步”。莼湖岙、莼溪、莼湖“因产莼故名”,附近的集市也因此被称作“莼湖街”,流传至今。因为水土生态变迁,湖之不存,野生的莼菜也就自生自灭了。但因为莼湖曾经盛产莼菜,并至今留下了莼湖人献莼菜给杨贵妃治病的民间传说,莼湖后来由地理实体名移用了作行政区域名,莼湖和莼湖里的莼菜也就借助地名永远铭刻在莼湖人的记忆里了。现在的莼湖街道相当于过去的莼湖、桐照、鲒埼三镇乡的区域,而曾经的莼湖区则相当于现莼湖街道和裘村、松岙镇所辖区域。如今通过人工开发、种植,使得莼菜在莼湖重生,若借用苏东坡说莼的诗句来说,岂非莼湖胜事?

  眼前田田复田田的碧色莼菜,经过清明前后的萌芽生长期,已进入旺盛生长期。莼菜从春到秋可持续采摘,而莼菜的花期也有数月之久,暗紫色的花萼及花瓣直径约半寸许,确实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今天我没看到连片盛开的紫色莼花,算是个小小的遗憾。我想,莼花虽不会有杨万里诗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阳刚壮美,而在与杨同列南宋“中兴四大诗人”的范成大笔下那种“紫青莼菜卷荷香”的清新,还有明代吴中诗人邹斯盛笔下那种“有花开水底,是叶贴湖平”的含蓄,该是多么意味深长。

  苏东坡把莼菜视作三吴胜事,其实历史上的莼菜主产地并不止于吴地,还包括钱塘江以东的部分越地。吴地尤以苏南浙北的太湖、杭州的西湖为著,越地尤以萧山的湘湖、绍兴的鉴湖为名。

  双双出任过苏州刺史幕僚的晚唐双子星座诗人“皮陆”是奉化山水的知音,他们唱和的《四明山九题》诗,所歌咏的大多是奉化境内之胜。他们也为我们留下了歌咏吴地莼菜之作。皮日休诗曰:“雨来莼菜流船滑,春后鲈鱼坠钓肥。西塞山前终日客,隔波相羡尽依依。”陆龟蒙有诗:“汀洲月下菱船疾,杨柳风高酒旆轻。君住松江多少日,为尝鲈鲙与莼羹”。明代“吴中四杰”之一、诗人高启曾来奉化游历,他留下的剡源九曲诗至今仍为人传诵不绝。他对莼菜也不吝啬笔墨抒写,有诗云:“紫丝浮半滑,波上老秋风。忆共香菰荐,吴江叶艇中。”同代同地诗人邹斯盛有过采莼亲历,他的《太湖采莼》诗曰:“风静绿生烟,烟中荡小船。香丝萦手滑,清供得秋鲜。荇叶分圆缺,鲈鱼相后先。谁云是千里,采采自今年。”

  “西湖莼菜胜东吴,三月春波绿满湖。新样越罗裁窄袖,著来人设似罗敷。”这是奉化人的邻居、明中叶鄞县诗人沈明臣的《西湖采莼曲》中的一首,他豪言“西湖莼菜胜东吴”,可见他对西湖莼菜的偏爱。他不但写西湖莼美,还把身着时尚窄袖罗衣的西湖采莼姑娘比作美女罗敷加以赞叹,可谓情景交融。明嘉靖十四年进士、诗人徐桂以高贵罕见的龙髯来比拟西湖莼菜,西湖采莼之景在他的眼里也就别有气象了:“平湖倒影南山绿,中??三潭灵怪潜。荡桨忽惊云雾气,骊龙颔下割龙髯。”

  越地的莼菜不输吴地之太湖、西湖。唐诗人李建勋的“万派争流雨过时,晚来春静更逶迤。轻鸥散绕夫差国,远树微分夏禹祠。青岸渐平濡柳带,旧溪应暖负莼丝。风鬟倚楫谁家子,愁看鸳鸯望所之”,宋诗人杨蟠的“休说江东春水寒,到来且觅鉴湖船。鹤生嫩顶浮新紫,龙脱香髯带旧涎”,越地鉴湖的莼菜风情可以说是活色生香。

  越州山阴(今绍兴)人,南宋大文学家陆游是萧山湘湖莼菜的超级粉丝。他在《雨中泊舟萧山县驿》写的是湘湖:“端居无策散闲愁,聊作人间汗漫游。晚笛随风来倦枕,春潮带雨送孤舟。店家菰饭香初熟,市担莼丝滑欲流。自笑劳生成底事,黄尘陌上雪蒙头。”他在《渔歌子》中写的也是湘湖:“湘湖烟雨长莼丝。菰米新炊滑上匙。云散后,月斜时。潮落舟横醉不知。”他还有许多如“项里杨梅盐可彻,湘湖莼菜豉偏宜”“携友采莼湘湖路”“小艇湘湖自采莼”等写湘湖的诗句。陆游如此钟情湘湖莼菜,并非当时个案独例,譬如与他同时代的诗人董嗣果就有“野桥流水湘湖路,欲撷莼丝饭午前”之句,其他如明人来集之的《湘湖采莼歌》、清人李慈铭的《湘湖莼菜》等,都是一幅幅湘湖莼菜的风情图、风俗画。

  明代重要文学流派“公安派”的领军人物袁宏道也深爱湘湖莼菜。他在《湘湖记》中如此记道:“萧山樱桃、鸷鸟、莼菜皆知名,而莼尤美。莼采自西湖,浸湘湖一宿然后佳。若浸他湖便无味。浸处亦无多地,方圆仅得数十丈许。其根如荇,其叶微类初出水荷钱,其枝丫如珊瑚,而细又如鹿角菜。其冻如冰,如白胶,附枝叶间,清液泠泠欲滴。其味香粹滑柔,略如鱼髓蟹脂,而清轻远胜。”在对湘湖莼菜极赞之后,他笔墨一转叹道:“惜乎此物东不逾绍,西不过钱塘江,不能远去,以故世无知者。”

  伫立在雨施山麓层层莼田前,我忽然有一种想与袁宏道先生在天之灵对话的冲动。我想对袁先生说的是:吴越莼菜知名地,不仅不限于萧山的湘湖、绍兴的鉴湖,也不仅有西过钱塘江的西湖、太湖,还有东逾曹娥江的奉化莼湖!

  琉璃碗盛碧玉光——明·李长蘅

  江南莼菜不仅是美丽风景线,更是舌尖上的美食。

  莼菜嫩叶层出不穷,每年清明至霜降间均可采摘供食用,因采摘日期不同而有春、夏、秋莼之别,其中“春夏之交,叶底生津,长寸许,白如水晶,莼羹之妙正在此日”。有人喜欢春莼的清嫩,有人嗜好夏莼的鲜活,有人深爱秋莼的醇滑,如诗圣杜甫在《秋日寄题郑监湖上亭》诗中咏曰:“羹煮秋莼滑,杯迎露菊新。”

  莼菜之为美食,其精华在于嫩叶分泌的类似琼脂的粘液,其中含有丰富的胶原蛋白、葡萄糖、氨基酸、没食子酸、组胺等多种对人体有益的成份,是不可多得的珍贵食材。

  在太湖地区,莼菜被列为“水八仙”之一。太湖最具特色的莼菜羹,是用刚刚打捞上来的太湖银鱼烹调而成的莼菜银鱼羹。莼叶碧绿青翠如片片碧螺春茶在汤水中绽放,银鱼晶莹剔透如条条银虬穿越于青翠丛林,两者色香味俱佳,相得益彰,当地人不无夸张地称其“鲜得眉毛都会掉下来”。

  在杭州地区,数西湖莼菜汤最为著名。西湖莼菜汤以西湖莼菜为主料,配以金华火腿肉和鸡脯肉烹制而成,莼菜翠绿,火腿红,鸡肉白,汤色鲜艳,味道鲜美。明末著名诗人、书画家,至今已影响了中国美术教学三百多年之久的《芥子园画谱》编纂者李长蘅,当年初尝西湖莼菜就灵感大发,写下了脍炙人口的《煮莼歌》。他在“怪我生长居江东,不识江东莼菜美。今年四月来西湖,西湖莼生满湖水”的铺垫之后,恣意写来:“一朝能作千里羹,顿使吾徒摇食指。琉璃碗盛碧玉光,五味纷错生馨香。出盘四座已叹息,举箸不敢争先尝。浅斟细嚼意未足,指点杯盘恋余馥。但知脆滑利齿牙,不觉清虚累口腹。血肉腥臊草木苦,此味超然离品目……”不愧为双料的诗人兼书画家,李长蘅以他丰沛的艺术激情和特有的审美敏感,把西湖莼菜汤的色、香、味、形、质及器物、情绪、氛围抒写到了无人能逾的极致。

  在绍兴鉴湖、萧山湘湖地区,莼菜常与豆豉相配而食。作为本土出生的诗人,陆游尤喜这种家常食法,在诗里他常有写到。如《春晚》中的“下豉已添莼菜羹,衔泥又见燕巢新”,《食荠糁甚美盖东坡羹也》中的“莼羹下豉知难敌,牛乳抨酥亦未珍”。在他眼里,莼羹下豉是天下无敌的清欢,是自己的最爱。相比之下,同为诗人兼美食家的苏东坡则显得包容许多,他爱自己独创、后人所称誉的东坡羹,也不排斥莼菜盐豉,他在谪居岭南时忆及昔日在杭州当太守时的美好时光,由衷吟出“每怜莼菜下盐豉,肯与葡萄压酒浆”的诗句。

  在奉化莼湖,旧时也有不少莼菜菜肴的特色做法,如莼菜米豆腐、海鲜莼菜、鸡汤莼菜等菜品,后来皆因莼菜堙灭而失传。如今,随着莼湖莼菜重生,莼菜与本地的沿海特色食材搭配,相继尝试推出了跳跳鱼莼菜羹、高汤莼菜、青蟹莼菜汤等10余个菜品,并在国家AAA级景区翡翠湾美食文化节上集中亮相,为舌尖上的莼湖增添了生力军。据介绍,莼元农业发展有限公司根据莼湖千年流传的民间传说而推出的“贵妃指”精品莼菜,在美食节活动期间还供不应求。

  莼菜对于中国美食史的贡献,还在于它为人们留下了一个成语:羊酪莼羹。据《世语新说》载:西晋著名文学家、吴县(今苏州)人陆机有日诣见王武子,王武子指着跟前数斛羊酪问陆机:在江南有什么东西可与它相比?陆机答:“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唐诗人韩翃读书后,作诗对吴士陆机和吴地莼菜大加赞扬:“吴士风流甚可亲,相逢嘉赏日应新。从来此地夸羊酪,自有莼羹定却人”。就这样,羊酪莼羹成为甘美佳肴的代名词。宋政和五年进士、曾任明州(宁波)通判的湖州人沈与求诗曰:“羊酪莼羹本异区,江湖随俗语娵隅”。

  推选在莼菜系菜谱中最负盛名、最富含文化内涵的经典美食,则非“莼菜鲈脍”莫属,这是一道由莼菜和鲈鱼黄金搭档组合的名。《晋书》称“莼菜鲈脍、王爵慕之”。唐代大诗人李商隐诗曰:“越桂留烹张翰鲙,蜀姜供煮陆机莼。相逢一笑怜疏放,他日扁舟有故人。”这首诗用典颇多,藏匿着丰富的与莼鲈相关的历史文化信息。唐隐士诗人张志和在《渔夫词》中写道:“寒江春晓片云晴,两岸花飞夜更明。鲈鱼脍,莼菜羹,餐罢酣歌带月行。”诗人对莼菜鲈脍的喜爱溢于言表,感情浓烈真切。宋欧阳修把莼菜鲈鱼作为自己的平生慰藉,在泛舟长江上时叹咏道:“孤舟日日去无穷,行色苍茫杳霭中。莼菜鲈鱼方有味,远来犹喜及秋风。”宋诗人王楙则更像个名副其实吃着碗里、盯着锅里的饕餮之徒,他在《望江南》词中才刚刚停箸尝罢“莼菜秋风鲈鲙美”,就又在垂涎明春“桃花春水鳜鱼肥”了。

  即使喜嗜“莼羹下豉”模式的陆游,也对莼羹鲈脍喜爱有加,在《洞庭春色》一诗中称“人间定无可意,怎换得玉脍丝莼”。在一次漫游途中,他看到叫卖的湘湖莼菜,就一时兴起,不由得馋涎念叨道:“何以共烹煮,鲈鱼三尺长?”

  这道被雅为“莼羹鲈脍”或“莼鲈之思”的经典菜品,淳朴的莼湖人通俗地称之为莼菜鲈鱼羹。从群山怀抱的舍辋库区出来,中午在翡翠湾景区一家海景酒店里我们品尝到了这道美食。古往今来,已有多少文人骚客描述、赞叹过莼羹鲈脍的美味,词穷的我在大朵快颐之余只能弱弱地说:莼菜的清鲜润滑,鲈鱼肥腴丰美,令我齿颊留香而三日不绝。

  在皇帝中也不乏喜嗜莼菜者。据传,清康熙皇帝南巡到苏州,有人献上了莼菜和一首咏莼诗,康熙在品尝过可口的莼菜后,又读到“叶青如碧莲,梗紫如紫绶,味滑若奶酥,气清胜兰芳”诗句,一时龙颜大喜,便敕封送莼人为官。自视诗才颇高的乾隆皇帝游江南,美味的莼菜也是他的心中牵挂之一。每到杭州,他必欲食西湖莼菜汤,当场吃了还不过瘾,指令以后要定期献莼进宫,还不过瘾,再当场吟诗,“花满苏堤柳满烟,采莼时值艳阳天”——这大概是历代皇帝为莼菜留下的唯一诗句,当然也差不多是历代所流传下来的咏莼诗里最差劲的诗句。

  中国传统医学特别讲究食药同源,莼菜也不例外。《医林纂要》《本草纲目》等医书认为,莼菜有补血、健胃、止泻和清热、润肺、利尿、消肿、解毒等功效。现代医学的实验也表明,莼菜对金黄色葡萄球菌、八叠球菌、绿脓杆菌、弗氏痢疾杆菌、副伤寒杆菌和17种真菌有抑制作用,对吗啉加亚硝钠所致的小鼠肺腺瘤有强抑制作用等。而韩国、日本从我国进口的莼菜,则因其丰富的胶原蛋白而作为高档保健化妆品的重要原料。

  从舍辋水库出来的途中,我们又贪便去南岙村作短暂逗留。在与村主任喝茶聊天时得知,南岙村已着手加盟莼菜种植基地,预计种植规模将超过目前的舍辋溪谷莼菜种植基地。早听说莼菜的锌含量非常丰富,有“植物中的锌王“之称。也早听闻南岙村水土富硒元素,是远近闻名的富硒村、长寿村。那么当南岙莼菜种植基地建成之日,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莼菜是否会变成“植物中的锌王”,让复兴重生的莼湖莼菜再上层楼呢?

  想起清代莼湖人楼振乾咏莼湖的诗句:“一角名湖辟海东,波光浪影拍静空。客来似撷秋莼荐,异味何须饭二红。”心头便有一个念头泛起:也许,该有人为莼湖莼菜赋新篇了吧?

  家酿湖莼谁共醉——宋·陆游

  在文化积淀深厚的中华大地,饮食尤富文化信息。有许多食品已不仅仅是日常意义上的食品,它们的饮用方式也不仅仅是日常饮用方式,往往或浸淫着浓得化不开去的故土家国之情,或寄托着难以释怀的兴亡之慨,或诠释着“归去来兮”的隐情,从而成为某种精神生活、精神品质——譬如友情、爱情的代言、标志或隐喻。

  脍炙人口的莼羹鲈脍,算得上是这种文化的典型案例。因为莼羹鲈脍,西晋文学家张翰得以找到一条从喧嚣热闹名利官场上返乡隐身的秘道。因为张翰,莼羹鲈脍也得以流播古今、名扬神州,成为一个内涵越来越丰富的文化符号。

  张翰,字季鹰,吴郡吴县(今苏州吴江)人,他的父亲是三国东吴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百官之长——大鸿胪之职的张俨。后来张俨身死,西晋灭了东吴,张翰身受亡国之痛而出仕于洛阳辅佐西晋齐王司马冏。据《晋书·张翰传》载,张翰在洛阳时“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苑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忘,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齐王司马冏)遂命驾而归。”

  这真实的史实,被后世传为“莼羹鲈脍”或“莼鲈之思”的佳话,其中寄托了多少人深沉的思乡情愫。此后,以莼菜鲈鱼的典故表达思乡之情的诗文越来越多。在唐代诗人中,崔颢在《维扬送友还苏州》中咏叹:“长安南下几程途,得到邗沟吊绿芜。渚畔鲈鱼舟上钓,羡君归老向东吴。”白居易的《偶吟》与崔颢情曲相通:“犹有鲈鱼莼菜兴,来春或拟往江东。”而像皮日休“雨来莼菜流船滑,春后鲈鱼坠钓肥”,元稹“莼菜银丝嫩,鲈鱼雪片肥”这样的诗句,更是不胜枚举。

  宋宗唐风,如欧阳修的“清词不逊江东名,怆楚归隐言难明。思乡忽从秋风起,白蚬莼菜脍鲈羹”,如苏东坡的“季鹰真得水中仙,直为鲈鱼也自贤”“秋思生莼鲙,寒衣待橘州”“得句会应缘竹鹤,思归宁复为莼鲈”,如陆游的“家酿湖莼谁共醉?江云淮月又经春。新诗题罢无从寄,独倚危阑一怆神”等等。

  更有历代来不少诗人因迷恋莼鲈之思的典故,尽管自己的家乡并非莼菜或鲈鱼的产地,但他们往往以莼鲈为题,借以抒发思念家园故土之情。

  让张翰辞官回家的仅是莼菜和鲈鱼的美味吗?张翰返回家乡吴江不久,司马皇族的八王之争日趋惨烈:成都王司马颙与长沙王司马乂联兵讨伐张翰曾辅佐的齐王司马冏,冏被斩于阖闾门外,齐灭。如果没有张翰因思莼而及时返乡,那么等待着他的命运将会如何是可想而知的。八王之乱的故事还在继续:东海王司马越又攻杀颙和乂……这场延续十六年的战乱以七王被杀、东海王越独揽大权而告终,西晋也从此一蹶不振。后来的许多诗人是识破张翰借思莼鲈而避祸之心机的,如陆游的“江上霜风吹角巾,东归不独为吴莼”,高启的“览时识祸机,不因忆莼羹”,都是直言挑明,张可久的“莼羹张翰,渔舟范蠡”则意到而含蓄。既然令张翰辞官回家的不仅仅是因为莼菜和鲈鱼的美味,那么后来的诗人们在品尝和吟咏莼羹鲈脍时,又怎会仅岂止于齿颊留香呢?

  莼羹鲈脍这道文化大菜,与奉化莼湖似乎还有着比较特殊的牵连。《忠义乡志》在莼湖条目下有这样一笔:“世传张翰避地于此,旁有兴化寺,碑乃翰书,乡人相争,碎之。”也就是说,张翰自洛阳返回故乡吴江后,还曾流寓奉化莼湖。如果从当时八王之乱后的形势判断,张翰曾辅佐过被杀的齐王,对手也许会有斩尽杀绝的念头而至吴江追杀张翰的行动,或张翰也有可能担心被追杀而暂且走为上策避走他地,这在情理上并非不可能。若果真如此,那他由太湖边的吴江而避居到象山港畔的莼湖,则一定不单是因为这里地僻,更是因为这里像他的家乡吴江一样盛产莼菜,并且象山港里又不缺鲈鱼。可以想象,张翰在莼湖临海而居,日啖标配的莼菜鲈脍,北望家乡时也就堪慰乡思了。

  有意思的是,这个“世传”还不缺具体细微的情节,说莼湖边的兴化寺寺碑为张翰所书,由于有乡人争夺而不幸破碎。关于兴化寺,《忠义乡志》记为“唐长庆元年僧蕴建,名墅市院;宋治平二年改兴化院。”张翰的具体生卒年不详,但在西晋八王之乱(291—306)时尚在世是明确的,而兴化寺却迟至500多年后的唐长庆元年(821)始建,那张翰为兴化寺书碑又从何说起呢?显然,这个传说并不符合历史真实。但从这个说法会世代口口相传,并被记载在《忠义乡志》里,就成了一种文化现象。我觉得,从这个不免虚幻的传说里,至少可折射出这样几层真实的意思:一是莼湖过去确实是盛产莼菜,二是莼湖人敬仰爱莼人张翰,三是昔日的莼湖人为有莼菜而自豪,并有愿景:希望借张翰的名声把莼湖和莼湖莼菜推介出去、发扬广大。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但应适度尊重莼湖人的这个愿景,而且有理由这样认为:如今莼湖莼菜的复兴重生,正是这种愿景的一种当下实现形式。

  星移斗转,莼菜的文化意义还在继续演绎,它不再限于“托兴非耽酒,思家岂为莼”诗句里那般乡愁乡思故国情怀。

  莼被引向友情。莼越来越多地被诗人们写入怀友赠别之作,这在一些唐诗人的诗题里已经可以看出,如李商隐的《赠郑说处士》、韩翃的《送客之江宁》、刘长卿的《早春赠别赵居士还江左》、徐铉《送魏舍人仲甫为蕲州判官》等诸多诗篇,无不以莼菜或莼鲈之思来寄托友情。

  莼被引向爱情。如明人沈明臣的《西湖采莼曲》之二:“十八郎君二八娘,采莼相见手生香。妾未嫁人郎未娶,倩谁和作两鸳鸯。”如清人王士祯的《采莼曲》:“采莼临浅流,采莲在深渚。欢似莼心滑,那识莲心苦?”明人徐桂还以苏小小故事入《莼菜》《咏莼》:“莼丝不似藕丝轻,傍腕缠绵入手萦。漫咏东人空杼轴,西湖经纬自纵横”“闻说西陵苏小小,当年戏采结同心。”莼有千千叶,心有千千结,在这些采莼曲里有爱的欢娱、美丽,也有情的幽凄、苦涩,它们和历代歌咏爱情的采莲曲一起汇合成了滔滔不绝的中国爱情诗长河。

  莼被引向生命感怀。面对莼菜或莼鲈的美好,却不敌岁月蹉跎、人生迟暮,遍历沧桑的诗人不由借莼来抒发对生命、人生的万般感慨。如在宋诗人中,辛弃疾的“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流露出对流年无情、不顾离人眷恋的黯然;叶梦得的“鲈莼新有味,碧树已惊秋”,不无面对年华流变、晚景凄清的惊惧;苏东坡的“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则是在命途尽头回眸以往时的抱憾……同样是对命运的感慨,还是陆游比他们几位洒脱不少,他在《新晴马上》诗里慨然写道:“一剑飘然万里身,白头也复走京尘。画楼酒旆滴残雨,绿树莺声催暮春。绝塞勒回勋业梦,流年换尽市朝人。此生安得常强健,小艇湘湖自采莼。”岁月流逝、一生坎坷、生命无常,似乎都被他视作过眼烟云,而唯存的人生梦想就是愿天假以健康之年——不为别的,就为他能自驾小艇游弋在湘湖上,自在开心地采莼。这是诗人对当年张翰在洛阳时痛感“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的隔空回应,还是诗人在度尽劫波后生命意识的觉醒?

  陆游也许就是榜样。那么,什么时候再去莼湖?不是单纯观莼、品莼,而是像陆游那样,“小艇莼湖自采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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